敲门声(第1 / 2页)
一条白的水,水走在船上,太阳挂在雾上,凉气粘在窗子上。
人的头和脚躺在床板上,其余的部分都在往下陷,床好像是一张大网,把整个东西裹住了,都拖拽着沉进去。耳朵贴着地板,咚咚,铛铛铛,忽近忽远的噪声夹杂在风里吹进耳道,敲门的声音为什么会变这么大,吵闹得他简直起了杀心。
淡金色的光打在米色的帘子上,滚了一圈。
发丝披散在脸上,睫毛动了动,眼珠蒙在黑的底色,五彩缤纷的碎片中,绕了半天才挣开,去找光。
范世柳的眼盯着天花板,愣了两秒,翻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解开锁屏,一只眼被头发遮着,一只眼眯起来看了眼时间,才六点半。他坐起来,薄被子在手里抓了好一会儿,从混沌的脑子里抓出几个念头,慢慢地起身下床。
手机上的微信,未接来电,短信息,也慢慢地看。
杜衡一如既往地叮嘱他早饭在冰箱里,记得热一热再吃,别忘了吃药,药不能吃混。
郑铭照例分享了几个在网上看到的搞笑段子,范世柳随便点开看了看,也觉得挺好笑的,只是笑多了心口发闷,肋骨发疼,肯定是因为没睡好,最近这一个月就没好好睡过觉。
还有几条垃圾信息吧,他没太看懂,应该就是那样。
应该吃药了,他端着水杯站在窗前,往外望。外面没几个人,还太早了,雾气还蒙在街道上,打开窗通风时,手指插进空气的间隙,有一点冰凉的湿意。
安静的屋外,一切景物都套在灰中,苍白的太阳病怏怏地映在他睁不开的眼里。
突兀的敲门声。
应该吃药了,范世柳捏着画笔站在板子前,皱着眉去填充那些线条和色彩的细节,画一会儿就揉揉眼睛,总能看见黑影,像要把自己抓进画里去。
盛开在画布上的小白花,蠕动的黑色虫子一点点爬上花心,他能感受到它们也在自己的脖子上爬行,后背被微妙的瘙痒激得难受,伸手去抓去拍打,只一把握住垂在后脖颈的发丝。范世柳手里捻一下长的,乌黑的这些毛发,虽然柔顺却也心烦,想着等周末要去理发店剪了,他的头发长得实在太快,天太热了,好难受。
继续画,拖着花的叶子与枝干,树木和草丛。
一阵风铃声传来。
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应该是在敲对门,没完没了,他的头和心脏都泛出疼来。范世柳猛地把门推开,想骂两句,却什么人也没看见,他探出头来四处看,依旧空一人。敲击声还在脑子里回荡,那种尖锐的一下一下的声音,逐渐扩大渐渐杂乱,他的心被抓着飞快地往下坠,像在坐云霄飞车,血都涌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胸口越来越闷。
一扇门后面有东西在敲,它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正用身体的某个部分坚持不懈地敲门,它想进来——范世柳想,他能感觉到那种想要突破某个出口的激烈的情感,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想要把嗡嗡作响的耳朵直接割下来扔到地上,他就可以——
“你没事吧?”郑铭诧异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范世柳右手抓着餐刀,看上去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切向自己的左臂,郑铭毫不怀疑如果他不出言阻止的话,下一秒这个人会像切盘中的牛排一样轻易分离开手臂上的皮肤与肌肉,顺便叉上几块送入口中。听起来如此荒谬,但对方是范世柳,范世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把抓住那只持有凶器的手,确认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后,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世柳,别害怕,是我。”
“…怎么了?”范世柳的眼里全是茫然,“发生什么了?”
“是我,我是郑铭。”他的手心正在冒汗,保持冷静,你不想引起任何喧哗,更不能让人刺激到世柳,“我约你出来吃晚餐,你还记得吗?现在我在这里,好吗,没关系,你是安全的。”
范世柳点点头,深呼吸,认真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人的说话声,餐厅里的音乐和灯光,食物的味道,还有挂在墙上的那张风景画,熟悉的细节涌入大脑,这种感觉就像针扎了一下他的手指尖,让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们,我们是来吃晚餐的。”他回神过后,又恢复成平时冷淡的样子。两人头顶上的灯散发幽幽的黄,照在范世柳那张苍白的面皮上,因熬夜而青黑的眼底之下,他近来因失眠憔悴了许多,奈何底子好,只损耗成了眉清目秀的一个病弱青年。
“把手松开吧,”范世柳看他一眼,“我没想在这儿自残,刚才是在想事,没注意到。”
“哦,好。”郑铭盯着他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攥着那只手不放,白冷的,像鱼一样从他滚热的手掌里滑走,只剩汗还留在这儿。他咳嗽两声,才想起刚才要问什么,“世柳,你今天的药有没有按时吃?”
范世柳有些发愣,右手托着脸,“我不太记得了。”
“你一定是没吃药,”郑铭倒是肯定,“你刚才眼神都直了,手也在抖,总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身子非垮了不可。”
“我没事,”范世柳揉了揉眼睛,看见一条黑色蠕虫在郑铭的脸上抽搐扭动,又很快地消失不见,那些在光影里飞舞的小东西挂在眼上,有些坠疼感。他低下头,继续切割盘里剩下的牛排,“我就是最近总想起过去的事儿,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头疼得要死。”
“可能是副作用吧,”郑铭想了想,“其他症状呢?比如呕吐,乏力,睡不着觉,没胃口,别的我不知道,至少三四条你都占了。从这份牛排上桌到现在,都快凉透了,我就没看见你动几口。”
范世柳拿叉子挑起来一点肉,瞄见盘子里一小滩流淌开的肌红蛋白混合物,压下作呕的冲动,“下次别再点三分熟了。”
“哦…好。”郑铭一对上他,总是有点慌张,“怪我,我没想到你最近不舒服,吃不了这么生的,”完全忘记了桌上的菜都是范世柳点的。他想调换盘子,看人家皱了下眉,连忙把切好的牛排叉到对方盘里,“你吃我的,这个熟得多。”
范世柳没有搭理他,眼神飘得很远,自顾自地说,“我想起很多以前发生的事,”他的声音很轻,不像在对谁倾诉,像对自己提问,“那些水啊,山啊,都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我想有可能搞混了梦境和现实,好多事都不是我那时候真正经历过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被淹没在轻柔的音乐声里。
风铃声,敲门声,叮叮当当地回响在耳边,快要逼疯人了。
“你没休息好,我知道。”郑铭满怀同情,“你很难受,我看得出来。”
“我很多天没睡着觉了,”范世柳摇摇头,“但我难受不是为这个,我可能已经习惯了,不需要睡眠。”
郑铭看了他一会儿,选择转移了话题,“你看那幅画,摆在这里好不好,和餐厅的装修相不相配。”
我看不出好不好。范世柳顺着郑铭手指的方向,注意力重新放回墙上的画作,那些山上落的灰,水面泛的光,云和山峰的距离,每一处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但我看不出好看或不好看。蓝的天,白的云,闪光的河水,弯弯曲曲的形状,印象里应该是那样的,只是静静待在那里都让人害怕,他能做的就是记在了画布上,却判断不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我特意让老板挂在这儿,”郑铭满足地微笑,“因为你总爱坐这张中间的桌子。老板说他不懂画,但觉得很漂亮,当然了,范大画家的手笔嘛,能不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