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生辰(第1 / 2页)
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年糕的香气。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深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阴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腊月廿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日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日。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人围绕的宠爱,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人的宠爱,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日。”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情。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精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头百味杂陈。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口。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性,“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情。这是他们两个的节日,专属节日,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日子。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头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干的人,上的了战场,入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日成亲吗?”
吴灼拍拍屁股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人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爱恋、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深处,“那个人……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深……很深。”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祈求她能……怜悯?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情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深深的困惑。
烙印?很深?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人……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头,走到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爱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女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入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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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暖阁,张灯结彩。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吴镇岳还未入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这是董碧云的侄女,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口袖口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精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女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性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